

2020,恶灵恶灵,今年影坛失去了许多狠角色,虽然哀伤,但同时对影展来说,可以选择致敬的对象也变多了。今年金马影展选择致敬英国大师级导演亚伦帕克 (Alan Parker),可以说是非常高明的选择。今年金马选择放映帕克导演的七部早期电影,让我们来看看,为什麽现在我们需要致敬这位类型多变的电影大师?
曾经在数十年前,台湾曾经非常熟悉亚伦帕克。当年在许多台北街头的海报专卖店,都看得到那张仰望窗光的海报——那来自他执导的电影《鸟人》 (Birdy)。现在再看看亚伦帕克,可以说他就是 80 年代的大卫芬奇(David Fincher,或应该反过来说比较不失礼),他的作品影像震撼、美学独特、然後戏肉精彩——不过他没有芬奇那麽荒凉,在最冷的电影里也有一点点温暖。在他最黑暗的电影里,即便没有任何救赎,那种主角往地狱深处直直堕落的风景,都充满着浓厚的血腥味。
《天使心》(Angel Heart) 的结尾其实只有一点点血腥,但是在米基洛克 (Mickey Rourke) 无助的吼叫声中,电影先前许多令人不安的画面一一出现,凝结成无以名状的恶心感。亚伦帕克的视觉魔力在《天使心》里臻至成熟,在构图、光影与色彩的运用上,都在制造强大的压迫感、神秘感、与诡异的美感。这不是会出现披着床单的廉价鬼魅的恐怖电影,当然它有点灵异成份,但是最可怕的,仍然是人类帅气脸孔下的「天使心」,天使的心为什麽会黑暗呢?那都怪慾望实在太迷人。
《天使心》可以算是史上最恐怖的电影之一,忘记那些中国内容农场编造的「十大禁片」云云,真正吓人的恐怖片都一定有极高的文学性,毕竟洞悉人心的文学电影,才能直指人性的暧昧难辨之处。所以《鬼店》很恐怖、《凶榜》很恐怖、而《天使心》当然也很恐怖。我不知道这部 33 年前的电影谜底,是不是早就被爆雷四方老妪皆知,但是无论你知不知道最後主角是如何找到失踪的强尼,这部电影都能带给你极大的心理压力——甚至即便你知道谜底、或看了很多遍,这部电影一样都会让人难受。
当然,如果你先知道劳勃狄尼洛 (Robert De Niro) 与米基洛克幕後冷面不合的真相,那你在看这部电影时一定会乐趣倍增——看看他们在哪一幕露出了对彼此的不满?
这次影展选的七片是较为早期的电影,我觉得艺术性(《鸟人》与《午夜快车》)、话题性(像《墙》)、娱乐性(《名扬四海》《天使心》)都顾到了,没有选进 1999 年《天使的孩子》实在是有点可惜,但这部电影当年 DVD 在台湾後来也是随处花车可见,应该很多人看过了——我刚说的一点点温暖最好证明就是这部电影,低阶爱尔兰天主教家庭,又贫、又脏、又苦、又孩子多(天主教不准避孕),但他们都用力笑得很开心,笑给自己看。帕克跟小津一样趴在地上拍,他不是真的趴,他是心里趴着,不以高高救世主角度拍这些底层。
亚伦帕克很难谈,他涵盖的电影类型太多太广,有些故事本身峰回路转,有些稍嫌松散(《天使的孩子》就是),但是帕克明显不是芬奇那种剧情一定要七进七出那麽复杂的逻辑派,他最美之处都在极小的角落,一个一个的小 bit:就像《天使心》的公寓窗户、向下电梯,那些视觉意象是很强烈的,比起轩然大波的露点床戏(现在不会轩然了)还要容易留在印象里。
帕克的镜头切换极为灵活,没有一个镜头是循规蹈矩,看看这段斗殴戏:
你知道现在的斗殴戏可以拍得更血腥,但是很难拍得比帕克更兽性、更疯狂……这个片段不是要把那个人打死,而是要发泄怒气与怨气……只是刚好把人打死了。主演布莱德戴维斯 (Brad Davis) 发疯似的乱跳乱砸,配乐那些陌生语言的吟唱更增添了不安感……你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麽,但总之是很不好的事。拍出「不好的事」不是最难的,拍出「等等一定会有不好的事」才有趣:那个人终於死了,而刚刚那个狂暴的野兽发泄完之後突然放空了,这真是美好的悬疑、爆发与放空,几乎是一场没有脱衣服的性爱戏。
许多导演很会拍电影,但只有少数导演很会拍音乐电影,那并不是在电影里放放歌就算数,亚伦帕克就示范了什麽才叫音乐电影:《名扬四海》(Fame) 与《平克佛洛伊德:迷墙》(Pink Floyd: The Wall) 都是音乐电影的经典,而且帕克刚好以两种不同的方式来呈现音乐元素。
总归来说,音乐是什麽?是一首歌吗?不,那样太狭隘。音乐是旋律与节奏的和谐组合,而生活中何处不是旋律与节奏,雨滴是节奏、脚步声是节奏、敲打桌面是低沈的鼓声、碗盘碰撞是清脆的三角铁。年轻的鬼才艾德格莱特 (Edgar Wright) 在《玩命再劫》(Baby Driver) 里,用一条街上的日常声响唱出一条歌,这不是前无古人的尝试,你在《名扬四海》里就可以听到与看到这样饶富趣味的「无歌之歌」:
聚在一起的艺术系学生们,有人无聊地敲起节拍,无声地引发了这些有天赋孩子们心里的音乐灵感,慢慢地他们用肢体、用身边的乐器加入这场没有约定的合奏,乐音开始流泻,而有人开始跳了起来⋯⋯最後成为一场精彩的艺术表演。你如果在电影院看《名扬四海》,要小心自己的双脚不自主地打起节拍,甚至有种律动的冲动,这可能会打扰到邻座观众——除非他也开始摇摆。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biUdFgnVEM0
但是《名扬四海》更不只是音乐片,它站在现实与梦想的天平中央,环顾角色们在这两个极端之间不由自主。有人顺利找到追寻梦想的阶梯,有人被迫退出追逐梦想的竞赛。这很现实,却不代表梦想不值得追逐、或是不值得为梦想受伤心碎,这只证明了梦想的可贵与迷人。看看剧中主角的父亲,自豪地将儿子创作的音乐卡带,透过自己计程车上的大喇叭在街上强力放送,引来学生们忘情地到大街上狂舞。他们舞得开心与自我,而路边道貌岸然的贵妇与教士,投以愤怒与引以为耻的眼神。而这不就是我们会在现实里遇到的冷言冷语?这是《名扬四海》刻意为之的讽刺,令人赞赏。
要说音乐不简单、但亚伦帕克懂得怎麽用视觉「说」音乐——他直接拍出歌曲的意境。善於在电影中使用隐喻与象徵手法的帕克,能够呈现歌词背後的微言大义,而以影像语言取代高低音符,将这首歌再「唱」一次。帕克呈现的不只是意境,还能补完或加强歌曲没说或说得太少的部份。
《平克佛洛伊德:迷墙》就是亚伦帕克这种手法的最好例子,与《名扬四海》无中生有琴随意动的方式不同,这种表现音乐的方式更加直白地阐释音乐背後的创作动机与意图,这让《平克佛洛伊德:迷墙》跳脱了音乐录影带的层次,而成为一部由平克佛洛伊德专辑配乐的独立电影。可以这样说,亚伦帕克想说的,是音乐没唱出来的那些东西、或是歌词字里行间隐喻的那些东西。
亚伦帕克的作品在台湾没上串流平台,连 DVD 都已很少见,金马影展将在 10 月 24 日开始售票,因此这是难得能够在大银幕,亲炙亚伦帕克功力的最好机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