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0 年代的史丹利库柏力克 (Stanley Kubrick) 很有「芒果乾」──他很怕逐渐升温的美苏冷战,会一口气引爆世界核战。这种恐惧迫使他除了想移民澳洲之外,还让他决定拍一部核战恐惧的电影。他决定改编彼得乔治 (Peter George) 的小说《红色警戒》(Red Alert),还请小说家一起改写剧本。剧本写得好好的,但在快完成前,库柏力克不满意了,他突然觉得这本严肃又惊悚的政治小说不符合他的期望,决定将其改成荒唐浮夸的黑色喜剧。乔治感觉这部电影与他的小说似乎渐行渐远……但他还是咬着牙协助修改。最终,库柏力克还是不满意,甚至找了其他讽刺文风的作家来修改剧本。

史丹利库柏力克与史蒂芬金
如果你是彼得乔治,看到自己的小说被改得七零八落,彷佛一本《冰与火之歌》(Game of Thorns) 被改成了《女兵日记》(Girl’s Power),你会有什麽想法?我们不知道乔治的想法,但当相同的遭遇发生在史蒂芬金 (Stephen King) 身上时,他的反应巨大而且激烈:平时好脾气的恐怖大师,严厉地批评这部被誉为史上最伟大恐怖电影的《鬼店》(The Shining),多次表示这是他最不喜欢的史蒂芬金小说改编电影。
库柏力克一辈子都在执导跟别人大相迳庭的电影,没有人能像他一样,他也无意随波逐流。但是意外的是,他的电影却多是改编电影。这位影坛大师是有名的乱改王,他改编的电影,有时会与小说原作者合作剧本──就如同彼得乔治的例子──但无论小说家有没有参与制作,结果却都似乎相同──库柏力克一定会在某个时间点,发作他恶名昭彰的完美主义,而後以他标准狮子座的个性,将原作大改特改,加入自己的想法。有时甚至是在拍摄现场,灵机一动的库柏力克,随手一刀就砍除了原本预定的大篇章节。对於这些原作者来说,无疑是在他们心上画上一刀。
史蒂芬金的写作生涯起头并不顺畅,他的小说是很受欢迎,第一本出版的小说《魔女嘉莉》(Carrie) 也立刻被改编成非常成功的电影。但是他的心理状况并不稳定,这位从执笔以来便以「勤奋」出名的大师,似乎不只将每天大量的时间投注於笔耕,更似乎将他的灵魂也灌注在这些作品中,这种努力──以及背後的大量酒精与毒品辅助──让史蒂芬金在 70 年代几乎交出了他最重要的几部作品,而《鬼店》便是其中之一。
这时他的母亲离世,让金的酗酒问题更加严重,此时的他往往在白天努力写稿,晚上再回头编辑这些稿子。而晚上却往往是他与酒精团圆的时刻──因此订正几页稿纸甚至得花上好几个小时。早婚的史蒂芬金结婚9个月後,大女儿就出世了,而後又有了一个儿子,照顾孩子加上各种打书活动,严重挤压到他的写作时间。这间接让他养成了飞快的写作速度──他只花了一个星期,就写完了後来改编成电影《魔鬼阿诺》(The Running Man) 的同名小说。过程中,当孩子们来烦他时,他便打开电视,让萤光幕代替他带孩子。
忽略家庭、酗酒、工作压力大、交稿的时程、要超越自己的上一本书……史蒂芬金索性将自己写进了书里,《鬼店》里忽略家庭、酗酒、工作压力大的杰克托伦斯 (Jack Torrance),其实就是他自己。书里有一段,杰克晚上跟狐群狗党出去喝酒,开车回来时撞到了什麽东西,他们以为自己杀了一个小孩。就在此时,杰克的一个朋友说:
「我们死定了,以後我们再也喝不到酒了。」
犯下滔天大错时,还是关心能不能喝到酒,这是对酒鬼多麽深刻的描写。
金曾经在参加儿子棒球比赛时,偷偷把酒藏在纸袋里进场看球,被教练严重斥责滚出去。羞愧、同时却也需要酒精麻醉自己的史蒂芬金,把这一切堕落的起源、煎熬与转化为疯狂的过程,全写进了《鬼店》。但是,库柏力克很明显并不在意这些细节,他不想把这本父亲的忏情绿,拍成一部糟糕爸爸悔不当初的家庭电影。但是没人知道这件事,至少史蒂芬金自己不知道。他还不知道很多事,包括了库柏力克觉得史蒂芬金的文笔不怎麽样,这位大导演曾经亲口说过,史蒂芬金的小说内容薄弱。
一头热的史蒂芬金非常兴奋,因为影坛最敢冲的导演,要来改编自己最满意的自身挣扎纪录。史蒂芬金甚至自己改写剧本,将整本书浓缩成了一份剧本,而後寄给了库柏力克。等於老师自己慷慨地做好了笔记,发送给同学一般。他希望这样能让库柏力克省点精神,但这样的好意,大导演却并不领情。
又过了 11 个星期之後,库柏力克宣布《鬼店》剧本,已经由他自己与他非常热爱的小说家一起完成。而当史蒂芬金有机会看到剧本时,赫然发现跟自己写的初稿大不相同,而库柏力克所说的「最爱小说家」也不是他──导演甚至从没看过史蒂芬金剧本,他与他最喜爱的小说家黛安强生 (Diane Johnson) 一起写了新剧本。
小说家应该会非常生气:库柏力克当然有权决定剧本,但他却将原作者的心血弃之不顾,而且作者自愿付出时间与精力写就的剧本,他连看都不看上一眼,这已经算是很不尊重人的行为了。
「当我与库柏力克见面时,」
史蒂芬回忆,
「毫无疑问地,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,他拍过许多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的电影。《奇爱博士》是一部,还有《光荣之路》(Paths of Glory) 也是,我想他的执导成绩是非常优秀的。但是,天啊,他也是一个非常瞧不起人的导演。当你与他见面、当你跟他聊天,他表面上应对进退是很正常的,但你永远感受不到他的内在,好像他只有肉体在这里而已,他把自我隐藏在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。」
事实上在电影还没开拍时,史蒂芬金就已经发现两人有着极大的认知落差。某一天凌晨七点,金大师家里的电话响起,他发现是库柏力克打来的,对方说:
「你会不会觉得所有的鬼故事都太乐观了?因为如果真的有鬼这种东西,那就代表人死後还有来生,代表我们不会魂飞魄散,还能继续存在下去。」
史蒂芬金意识到,库柏力克正想要搞清楚他这本灵异小说里的剧情核心是什麽,但是库柏力克似乎根本不相信鬼。
「库柏力克先生,但是地狱听起来一点都不乐观啊。」
史蒂芬金回答。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,话筒的另一方,传来库柏力克非常坚定的声音:
「我不相信地狱。」
不相信地狱与鬼魂?那他到底会把《鬼店》拍成什麽样子?
「嗯……好吧,你不相信。但我相信,我相信人死成鬼之後,会看到那种你知道袅袅的『白光』、或是『通往天堂的通道』那种东西。」
两人没有达成任何共识,对话也草草结束。
对史蒂芬金来说,他相信鬼魂、他相信鬼魂一样有意识、有慾望,只是死亡的过程太痛苦,会让某些鬼魂发狂着魔。简单说,在史蒂芬金小说里,善恶有报、死亡不是唯一的解脱、地狱制裁恶人这样的概念,屡见不鲜。但是显然,库柏力克不相信这一套。
这导致《鬼店》由小说中一个失职父亲与丈夫,逐渐引鬼上身,最後被慾望与妄想摧毁的悲剧故事,转化为一个无辜父亲、误入魔坑、被腐化後万劫不复的诡异故事:库柏力克不但拔除了史蒂芬金在书中自我忏悔的动机,还拔除了杰克托伦斯遭逢劫难的缘由。
《鬼店》
「我觉得杰克这个角色,在电影里该有的故事线 (arc) 被拿掉了,他身上根本没有任何的剧情起伏。」
史蒂芬金非常不解,
「我们第一次在《鬼店》里看到杰克尼克逊 (Jack Nicholson),是在旅馆经理乌曼先生的办公室,後来你知道了,他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疯子,而且越来越疯。在小说里,他是一个心中不停天人交战的角色,最终他败给了心魔。对我来说,这是杰克的悲剧,但在电影里,我们看不出来这个悲剧是如何产生的。」
「我觉得,《鬼店》是一部很美丽的电影,但就像我提过很多次了,它就像一台庞大、美丽的凯迪拉克,但是内装没有引擎。它上映时有很多评论不喜欢它,我跟他们的想法一致,那时候我选择不要说出来,但是说实话,我根本就不甩 (care) 这部电影。」
被糟蹋、被误用、被忽略剧情主旨、成品又没有发展出让原作者满意的新解释,史蒂芬金的小说曾经被拍成无数烂片,但是精致又大气的《鬼店》,伤害他太深了。这不是一句「库柏力克乱改我小说」的怨恨而已,《鬼店》当之无愧,它就是恐怖大师史蒂芬金讨厌的电影之一──可能没有之一。
电影资讯
鬼店 The Shining
导演
史丹利库柏力克
演员
杰克尼柯逊、Scatman Crothers、Manning Redwood
剧情
2018高雄电影节数位修复版。作家杰克(杰克尼克逊 饰)与妻儿受雇在淡季时管理空无一人的旅馆,这个位於偏远地带专供有钱人渡假的豪华旅馆,曾经发生过骇人听闻的谋杀案,一名警卫发疯将妻女残杀後自杀。 但一直苦思剧本没有收入的杰克与妻子,为了补贴家用,加上淡季无人有利杰克创作,即使谋杀案与面试经理态度怪异让三人不安,杰克最终仍接下了工作。 随着气候进入严冬,空洞的大旅馆只剩杰克一家,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,杰克开始看到恐怖惊人的幻象,精神状况也越来越诡异,曾答应妻子戒酒的他,又开始喝的醉醺醺,甚至威胁要杀了妻子与小儿子!!